沒有一個「我們」真正存在,但權力之網從不放過任何一人

仿佛一夜之間,多了很多錯愕又震驚的人,又多了很多對這種錯愕與震驚感到錯愕有震驚的人。多了很多人欲說還休,多了很多人無言以對,多了很多人反復琢磨自己到底該站在哪邊。

說一句馬後炮的話(當然我之前私下和朋友提過),69、612、616形成的大團結不過是一種表象,所謂的「各自努力」,其實是基進想象及其實踐,被遮蓋、被代言、被放逐。它們一直存在在那裡,但也一直都如鬼魅般影影綽綽。

香港的運動能量素來是溫和、克制且崇尚理性的,這從民眾稱頌兩次反送中大遊行時切入的角度(秩序、整潔、和平etc)就可見一斑。在69、612時,有一種聲音開始強調:不要割席、沒人是鬼、各自努力、分工協作。這算得上是一種進步嗎?不是。這只不過是溫和手段用盡,而政府死硬如昨時感到的絕望與憤怒,轉化為了對基進行動的暫時默許。這種「包容」的態度底下,是根深蒂固的拒斥:事到如今非如此不可,所以我能理解他們,但我並不讚同也不會做他們所做的事情。

我政治出櫃一下:因為擔心在反對中成為我們所反對的人,我更傾向於和理非非的抵抗形式,傾向於那些帶著自虐和犧牲色彩的道德感召行動。但是,我不覺得我有資格去評判那些基進行動者。他們有自己的目標、手段,有自在的基礎,有自為的認同,他們不需要包容,不需要默許,他們只是在行動,只是在反抗。

(我偏愛基進這個詞而非激進,正是因為,前者有基礎的意思,意味著徹底、全面、根本的變革。馬克思使用 Radikal 這個德語詞的時候,即包含著徹底、抓住事物本質之意。)

立法會可以衝擊嗎?當然可以,它只是一個政治權力的象征符號。之前建制派因為堵路進不去會議廳而選擇流會,而不是隨便擇選一個地方完成舉手表決一條龍,也說明這個符號所具有的強制力。同時,這個政治空間體現著權力運作的象征秩序,拉布、擲物、攔截等都是對這個秩序的挑戰,那麼為什麼衝擊、佔領、塗抹不是?是不是只有列儂墻時五彩斑斕的 memo 是溫情脈脈的抗議,直接進行政治宣言、彰顯民眾力量的黑色塗鴉就不是?

但是,符號得以發生力量,正正來自於群眾整體的賦權。換句話說,只有每個人都承认、了解一個符號的所指,這個符號才會發生作用。因此,顛覆符號的權力從來都在每一個人手中,並且,顛覆符號從來都是扭轉象征秩序、權力運作方式最徹底(即最基進)的手段。昨天有一個佔領者說,這是香港人第一次進入自己的議會。他(和其他在場不在場的香港人)破壞了立法會這個符號所象征的高高在上的權力,重新確認了權力的根本來源——人民。

不過,底線還是要的,我認為:殺人、傷人、打砸搶普通民眾的物品、闖入私人住所(如各種恐怖主義、反日遊行、文革)是難以令人接受的。這就又回到了社會運動中目標和手段的永恆話題,歸根結底,所採取的手段與所面臨的壓迫是否呈等量的關係。香港昨夜的行動,連世界範圍內武力抗議的邊都沒摸上,如果這被視作突破運動的倫理和策略底線,繼而引發呵斥,我認為這只是反映了主流文化中權力秩序的深深根植。

獨裁者有上帝視角有壟斷資源,其進化速度令人根本難以企及。它越來越赤裸裸,越來越肆無忌憚。但公眾對基進目標的想象力,對基進行動的接受度,成長有如龜爬——2014年對佔領馬路打邊爐有多少排斥,2019年對破壞立法會就有多少抗拒。那麼,高墻變為銅墻鐵壁,雞蛋始終還是那顆雞蛋。

我期待自己可以這樣:不嘗試指責、改變、收編、遮蔽、自欺欺人地包容這些基進力量(因為我知道自己確實不是他們、也選擇不成為他們),嘗試去理解他們的脈絡、訴求和行動邏輯;找尋可以共同施力的事件、目標、訴求,並一起行動;反問自己身上有多少當前象征秩序留下的痕跡,並深入探究權力運作的模式和手段。

畢竟,從沒有一個「我們」真正存在,但權力之網從不放過任何一人。